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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的总结：

语言、文字是民族文化的根，传承着社稷的精神和信念。日文里有很多耐人寻味的词汇，比如，“頑張”(gannba)，意思是努力、坚持、加油。从留学日本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它都会不绝于耳。另一个常听到词是，“我慢”(gaman)，意思是忍耐、饶恕，是他们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安慰。既頑張又我慢，就进入了“一生懸命”(isshokenmei)的境界，那是一个人心无旁骛，不屈不挠地献身于一项事业的精神状态。这样的人被认为是“真面目”(majime)，就是认真、踏实、严谨、诚实之意，是多数日本国民显著的性格特征之一。

日本人这种勇往直前的豪迈气概，其实是由危机感和忧患意识所驱使，背后隐藏着的是担心和惧怕。因为险象环生的自然环境、匮乏的资源、密集的人口、外邦的觊觎等犹如一把利剑悬在脖子上，令他们感到如果今天不努力工作的话，明天就会揭不开锅。因此，即使是在二战后满目疮痍的废墟上，全国一盘棋，大家同舟共济，众志成城。经过短短几十年的努力，这个岛国就再次冲出亚洲，成为世界科技和经济强国。

然而，靠技术立国、经济挂帅而崛起的日本，在展示它外面的强盛时，也显现出内在的怯弱──没有自信，缺乏安全感。所以，他们很难以开放、开明和包容的态度来接纳外国人身居要职的现实，因为那等于是剥夺了民族的优越感。也难有宽广的胸襟来容忍、接纳外族的某些风俗、行为、习惯。当然，或许也正是因为没有兼收并蓄不同的文化，才使得他们不具备内在的强大，使得思维方式变得保守、消极，抵消了原本有的爱心和真诚。他们有害羞意识和荣辱感，因此知道廉耻，能够认错。但由于没有忏悔意识和罪恶感，就不会认罪，也就不能从心灵深处产生出正义的勇气和悔改的力量来，为自己的罪行后悔、内疚、自责，不可能真正为侵略战争道歉，与不堪的历史告别。

他们重物质实力远胜于重思想和精神财富，以至于经济搭了台，但文化唱不了戏。不像另一个泱泱大国，在输出军力、债务的同时，还搭配普世的价值理念和深厚的人文情怀，就连炸薯条、爆米花也一起倾销出去。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里仁》)。与我们隔海相望的日本，用我们的汉字，穿我们的丝绸，吃我们的料理，喝我们的乌龙茶，服我们的中药。他们和我们既相异又相同，好似一面镜子，不仅照出了我们具有和他们同样的民族、文化的局限性和群体的短视行为，而且还折射出了以下我们尚还不具备的品格和素养。

在一段没有奖学金的日子里，我曾给一家从事安装投币式储物柜、更衣柜的公司打工。公司只有两个人，社长吉村，员工秋叶。有一天早晨，我座他们的车到东京以北的埼玉县做工。刚出发不久，吉村就说忘了东西，需要回家一趟。当吉村带上忘记的东西出来时，他的女儿背着书包跟在后面，想要搭爸爸的顺风车去上学。吉村将她抱起来，说：“这是公司的车，不能用它送你到学校。”女儿显然不明白，反问：“为什么？”吉村微笑一下，心平气和地开导她：“就像你个人的私物，弟弟不能动用一样。对吧？”

我注视了一下秋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但我的内心却被眼前的短暂一幕深深触动。出国前被告知，日本人公私分明，比如说：不用实验室的电话和朋友聊天。出来后发现，那其实不难做到，因为有不便在众人前谈论隐私的原因。然而，吉村，一个没有上过大学的个体户，给我澄清了公与私的概念，立定了标准和尺度，划分了二者的界限。忽然间，我明白了为什么吉村不在，秋叶当工头的时候，反而督促我们做更多的事。因为不可动摇的价值观念，使得他们彼此能够肝胆相照，建立起良好、正常、健康的互信关系。秋叶显然不是为了吉村工作，而是为了他们俩的公司，为了公家的事。

从那天起，我视他们的公司为一所不仅不缴学费，反而给报酬的学校。以至后来拿到奖学金以后，还要求去他们那里“上课”。但吉村说：“姒君，奖学金授予者把读书的机会给了你，那就一心一意做学问吧！同时也就把打工的机会，留给了那些还没有拿到奖学金的人。”

做事不做戏。常被地震、海啸、火山、台风侵扰的日本，虽然迄今为止没有孕育出世界级的哲学家、思想家，甚至连一位像前西德总理，威利•勃兰特(Willy Brandt，1970年12月7日，在华沙犹太隔离区起义纪念碑前，献花后突然下跪默哀。)那样的政治家也没有，但是赫赫有名的企业家却是人才辈出。他们的经营方式、赚钱秘诀各有千秋，但相同之处是做事不做戏。

我们去鱼市、农场、工厂等企业参观时，来作报告的人都穿的是带着油迹或污点的工作服，说明是从工作岗位上下来。他们来去准时，报告的内容充实，回答问题很认真、详细，突显商家的诚意和智慧。

世界500强的企业，京瓷(Kyocera)和KDDI的创始人稻盛和夫，在他的励志书《活法》(生き方───人間として一番大切なこと)里分享了一段自己的经历：

成立京瓷公司后不久，我参加了一个经营方面的讲座，因为讲师的名单中有本田(Honda)技研工业的创始人本田宗一郎先生。该讲座租用温泉旅馆三日两晚，参加费用数万日元，在当时这是一大笔钱。本田先生的大名我是倾慕已久，所以，不顾周围人的反对，强行报名参加了。

当天，所有学员泡过温泉后，穿睡衣坐在大会场，等待本田先生的驾临。过了不久，本田先生露面了，似乎是从本田公司的滨松工厂直接赶来，工作服上沾满了油污。而且，一开口就作了一番训斥。

“大家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好象是来学习经营的，可是如果有这个时间，那就请早点返回公司干活。泡泡温泉、吃吃喝喝不可能学好经营。我没有向任何人学习经营就是证据。看看我这样的男人也能搞好经营。其实，你们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赶快回到公司积极投入到工作中去。”

本田先生最后又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支付如此昂贵费用的傻瓜在哪里？”会场寂静无声，因为本田先生说得确实有道理。

见此情景，我更为本田先生的魅力所倾倒，同时也想：“好的，我也快点回公司工作。”

当人们把工作视为糊口谋生的手段，或获取利益、权力的途径，巴不得能以最小的劳力，最短的时间，获取最大的回报时，上班就很容易变成一种累赘、一种煎熬、一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无赖。但是，对日本的企业家来说，那糊口度日、计件计时的工作，在忘我的投入中，逐渐变成了一种内在的需要，一种激情满腔的使命。对使命的忠诚和信守，成了他们修身、养性的功课，成了改变他们生命的属灵操练。这种倾注身、心、灵的耕耘，不仅让劳动者掌握了卓越的技能，明白了做事就是做人的道理，而且把他们从繁琐的劳苦中解脱了出来，因为他们与工作合二为一了。于是，人不再被劳动的枷锁所钳制，而是主动、自由地发挥体力和智力，以创新的开拓精神和良好的职业道德，给全球提供经久耐用的产品。

对汉字有深入研究的日本人，并没有借用中文的“谢谢”一词，而是自己造了一个特别的词叫“有难”(arigatou)，意思是有苦难、有困难、难得、不容易、非理所当然之意，因此要存感恩的心。在扶桑七年，从山间海滨到学府商社，从贩夫走卒到鸿儒豪绅，我有幸结交、见识一些做事不做戏的真面目“阿信”。他们那一生懸命的精神和意志，激发了我对学术的热情，唤醒了自由的思想。纵使春秋十载流逝，它依然感染着我，激励着我，令我有信心和力量探索我的心路历程，力图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留下卓越，而不是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