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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学校的师资问题
最近有几位老师问起办中文学校的师资问题。我没有自己办过中文学校,只是在教会的中文学校当过义工,例子相当特殊,仅供参考。 我们教会办中文学校两年以后,我从中层干部被赶进了领导层。这意味着从 “manager” to “leader”,前者要做的是 do things right (把事情做好),而后者需要 do right thing (做正确的事情)。 中文学校自负盈亏,不收学费,不发工资,只收取数十元报名费用于购买教具。老师们来自教会的会员,他们当义工老师意味着除了奉献金钱,还要奉献时间和辛劳。 有位校长回应说:“老师除了奉献时间、辛劳之外,还得承受指责、批评、负担安全问题,简直就是自己挖坑自己填。” 我说:“补充得好!我没敢讲。” 既然这么“得不偿失”,自然不会甘心。那么怎样才能“扭亏为盈”呢? 我的童年主要是在喂猪、放牛,我的大学是畜牧专业(饲养牲畜),我的工作是面对荧光屏,与机器对话。忽然间发现,我需要和人打交道,去解决争端,团结同工(否则会变成同攻),激励老师和家长,还有…还有。我要从哪里着手? 我在走地上任前,经历了一件小事,“却对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忘不了。” 学校开设以来,最大的一次争议是在延长教学时间的问题上。根据教会制定的章程,教学时间为一小时,从下午一点至两点。但后来一些老师和家长反映,这时间既太短又太长。太短是因为只有一个小时,导致教学进展过于缓慢。太长是因为只有一节课,没有休息时间,学生易疲倦。故此,一些人呼吁增加三十分钟。这样,一个半小时的教学,可以分成两节课来上,中途可有十分钟的课间休息。 这本是一件小事,但未料到变得硕大无朋。赞成和反对的双方都各持己见,互不让步,并要极力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按常理说,发生这样的事情并不奇怪。然而,让人不解的是,争论的焦点最终似乎不在事──延长时间的利弊,而在人──持不同观点的异己者。双方的目的已经不在要说服对方,寻求解决之道,而在寻求矛盾、寻求对抗、寻求和对方不一样。由此想到家里两个女儿小时候的事情。对于米饭和面食,她们本来并不挑剔。但如果问她们晚餐是选择吃米饭还是面条的话,两个人的答案一定相左。第二个人的选择不是真正基于她的喜爱,而是依据第一个人的选择,反其道而行之。连小女儿也抱怨说:“Why do all my friends think the opposite of me?(为什么我所有的朋友都和我唱反调?) 开小会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开大会呗。结果仍然是对抗,无疾而终。那天大会结束后,我在楼下遇见一位领导。见他一个人独处一隅,就过去和他打招呼,讲了几句后,他突然握着我的手说:“ 好兄弟!”接下来告诉我,时间问题可以再商量,不过要多注意安全,也不要让老师们太幸苦了。 此事让我有两点收获:第一,切身体会、了解到人心的需要;第二,像我这样拙口笨舌的码工(编程序的人)也能做思想工作。 事情虽小,但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而更分明,教我自律,“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不犯错误的话,校长的任期是两年,不能连任,第一年上岗,第二年就下岗。还未就职,我已经开始倒计时了。当时在读书会学的一些理论知识正好可以排上用场。比如说,虽然教会已经确立了开办中文学校的目的,但我还是需要确立我工作的异象(vision)和使命(mission) 异象:想办法让中文教学成为老师、家长和同学的帮助、祝福,而不是负担、累赘。 使命:让我和更多的人借助这个“属世”(secular)的平台展现属灵(spiritual)的生命。 (注:不可否认,有人认为学中文不是属灵的事,而是属世的。我个人认为,如果我们人变得属灵了,那我们做的事情应该就是属灵的。) 行动 (一) 没有个人的激情,共同体将是一潭死水;没有共同体的共鸣,个人激情将燃烧殆尽。(The community stagnates without the impulse of the individual. The impulse dies away without the sympathy of the community.) —— William James 我要怎样展示个人的激情呢? People don't care how much you know until they know how much you care。 —— from 《Winning with people》by John C. Maxwell 对中层干部,要让每位同工和老师都感到自己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因此,当需要和他们联络时,虽然可以用email,但我还是坚持用电话。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曾经当查经(Bible study)小组组长时,偶然一次打电话给一位弟兄,为的是要确认是否收到了查经的通知,想不到对方感慨地说:“唉!姒玉明呀,就只有你才给我打电话。”简简单单的一句活道出了电话的效果。 对家长,了解他们的需要,也让他们都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当时60来个孩子的名字、他们的父母姓名和信仰状况(是否是基督徒)我几乎都有一些了解。如果家长是慕道友(未信基督教,但来教会或参加查经的人)的话,我就会特意、特别关照了。我们的教会比较大,而很多人也都像我一样,不善于和人交流。就是如今去教会,偶尔还会有人问我:是新来的吧?或者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记得有一天在中文学校的门口,和一位家长聊起天来。性格直率的她突然问道:“你们信的这个,有什么用吗?” 我不加思索地笑侃道:“有啊!要不孩子上中文学校怎么不交钱呢?因为没有场地费用,十几个老师都是义工,我们几位管理者也在无偿奉献时间、精力和能力。”显然,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实际上是不知道要从哪里下手,以怎样的方式答复她。然而,她那既带着功利又凸显真诚的发问,让人不禁想起了“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祝福》片断。丧夫失子、沦为乞丐的祥林嫂向回乡过年的夫子鲁迅切切地问道:“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对于这一天问,“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的鲁迅“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 一年后,她还将提出另一个“有用”的要求。 (二) The central task of education is to implant a will and facility for learning; it should produce not learned but learning people. The truly human society is a learning society, where grandparents, parents, and children are students together. —— Eric Hoffer Without involvement, there is no commitment. —— Stephen R. Covey 教会里最不缺的就是人才,但不少人来了之后,找不到事奉的岗位,再加上没有足够的同工主动去socialize,因此,虽然我们每周都在欢迎新朋友,但到年终的时候,发现总人数几乎没有增长。 基于这样的认识, 我需要放手发动群众。有哪些事情可做呢? 1,网站的建立。当时人们说,华人在美国基本上从事以下三个行业:中餐馆、博士后、挨踢(IT)。我三个都干过。找IT人员建立网站不是难事。 2,发行Newsletter。发动老师、学生写稿,找IT人员编辑。 3,Public speaking。这个可能是“最有用、长久、立竿见影”的项目。它的意义有仨。第一,练中文、练胆量;第二,让父母参与进来;第三,让老师、父母们看到“用处”。 父母怎样参与到public speaking?我们每个季度就停课一天,全校举行public speaking。为了public speaking,父母要在家里给孩子准备题材,比如故事、幽默、笑话、诗词等,然后熟悉内容。 4,办父母成长班。不过这个项目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集体的智慧。 为什么要办父母成长班?第一原因前文已述:The central task of education is to implant a will and facility for learning; it should produce not learned but learning people。第二,同学们在苦读的时候,家长们一般都在谈天说地。既然这样,那就正式点讲吧。教会里能人不少,可以就地取材。办父母成长班的内容主要以教育为主,主题有:子女教养、父母情绪管理(控制)、家庭、婚姻辅导(有执照的人士主讲)等。 5,2009年,学校的几个家庭带着10来个孩子,跟随博爱路(agapeway.org)去四川边远山区的民办小学进行文化交流活动,让他们看见这世界上还有那样的不公平、不平等。 回到美国后,发动全校捐献图书给四川的学校,然后让同学们用中文给四川的同学写信(注意,这又是一个需要父母参与的项目)。我们教导他们,在关心地球另一端的同学时,也应该学会接纳、包容自己身边的人和事。不久,我们就收到了回信。下面是一些回信中的片断。 同学A:很高兴和你成为一对中外的朋友,如果你来我们中国的四川做客,我会亲自下厨为你做一道菜,我还要向你说一说咱俩的心事。 同学B:这所学校的风景好,老师对我们更好了。上课时,她们是我们的老师,下课了,她们是我们的朋友,在我们遇到困难时,她们便又成了我们的老师了。 同学C:我现在12岁,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弟弟。写在这里我啰嗦几句:你一定要听你爸爸、妈妈的话,不要让你爸爸、妈妈操心。 同学D:我们这儿正在出太阳,虽然你们那正在下大雪,但我的心可以把你温暖! 6, 我要做什么呢? 第一,写信。每周要给全校发一封邮件,同时要Cc给教会领导层。内容主要有:提醒注意事项(当时租借别人的学校,常有被complain的事情),报告教学进展,表扬好人好事,感谢得到的帮助和支持(有的家长给学校捐教学用具,有的捐钱,有的找他们的公司捐钱)等。若有那个礼拜没有发邮件,有家长会惦记、询问。认真写了几年的信可能为我后来写课文打下了基础。 第二,开会。每位老师授课一季度(3-4个月),交接之前需要开会。开会首先要邀请负责儿童、青少年教育的执事(deacon)来讲话,然后由每位任课老师简明扼要地总结该季度的工作,最后是前任领导发言。有一次是学年结束后开大会,休会前让前校长上台讲话,她在教室的后面说了一句:“看到家长们都把教室挤满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第三,找老师。大多数老师只教一个季度,因此每班每年大约需要三位任课老师,还要至少一位助教。由于工作、搬迁等原因,有的老师要离开,自然就需要有人接替。 下面具体说说开会遇见的一些事情。其中之一是有人提出怎样培训老师。我当时的确没有想法,也不知道要怎样做。直到2014年才率先奔赴美国federal program startalk (我去的是这里)。其二,前面提到一位直率的家长曾经问我:“你们信的这个,有什么用吗?”,她后来当助教。在一次会上,她说:“下学期我不能当助教了,我的两个孩子也将转学,因为你们这里没有SAT II Chinese。”什么是SAT II Chinese?对此,我一无所知。但这好像不是我们办中文学校 的目的,只好作罢。 街市依旧太平。 (三) Vocation is where the world's deep hunger and your deep gladness meet. 《Wishful Thinking》 by Frederick Buechner An understanding heart is everything in a teacher, and cannot be esteemed highly enough. One looks back with appreciation to the brilliant teachers, but with gratitude to those who touched our human feeling. —— Carl Jung(卡尔·荣格) 就在我要下岗的那一年,学校里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个别老师和一些家长、学生都在反应教材的问题,提议要更换教材。换什么样的教材呢?召集了老师和同工开会讨论了一个多小时,结论是:找不到其它更好的教材。我问能不能自己编呢?听罢此言,与会者中只有一个人没有表示反对。本来,从教会回家应该是兴高采烈的,但那天却很郁闷。 2011年初的一个礼拜天,四年级的老师临时请假不能到学校来上课,我只好亲自去代课。当走进课堂时,看见大家都在喧闹,在请他们安静以后,我就开始上课。但我不知道要讲什么,只好先提问:喜欢学中文吗? “No……”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为什么呢?”我接着问。“too boring”,“too fake”,“too dull”,“too childish”,这些是他们当时义愤填膺说出来的理由。若不是他们这样直率地讲出来,我可能会一直以为我们的中文学校办得挺成功的,没想到我这轰轰烈烈的“事业”被他们浇上了一盆冰水。 那天的课堂,基本上就是在开批斗会。 他们脸上“痛苦”的表情告诉我:第一,他们是真的不喜欢中文(其实是书的内容);第二,我可能真的要想办法解决教科书的问题,因为我的两个孩子都在那个班上。 哎,几年来,一心想着要为他们着想,把学校办好。可闹了半天,我怀疑我只是在do things right,而没有do right thing。这多少有些沮丧的心情很快又被希望所取代。这希望来自他们的品味,来自他们不甘平庸。 危机(crisis)就是危(danger)和机(opportunity),我同时遇上了crisis和opportunity。 我的opportunity在哪里? 第一,老师、家长、同工都付出了时间和精力,但同学们却学得痛苦,怨声载道。学校的人数看似在增加,但那是低年级的学生。到了高年级,一个接着一个辍学。让人不禁要问,我们的办学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 第二,从2005年春的读书会开始反思自己所受的教育,以及作为一个施教者的资格和权限。在家里,孩子们的音乐、绘画、英文等我都没法教;到教会,她们去儿童主日学和英文堂崇拜,我们去成人主日学和中文堂崇拜,都在各行其是,可就是这学中文才是一家人共同参与的项目。另外,从2005年开始撰写《整全的教育》,几年码字奠定了写作的基础,没想到其理念可能会借助中文教学得以贯彻。 第三,“你们信的这个,有什么用吗?”这是前面提到的一位家长问我的问题。实际上,我自己早已在问。 据说工作可以分为三种:job, career, vocation。而 vocation这一概念,即发端于基督教,包含有“呼唤、呼召” (calling)的意思。加尔文(John Calvin)给它注入了新的元素:预选、拣选和不可抗拒的恩典。所以,vocation的意思就是上帝呼召祂的选民,赋予其神圣的使命感,去从事某个事业。用美国作家、神学家Frederick Buechner 的话来讲:你从事的是世界最需要的,同时也是你最乐意的。(Your vocation in life is where your greatest joy meets the world's greatest need.) 至此,我已有了清楚的异象(vision):要将这“世俗”的中文教学看作是“修道”的方式。中文教学的世界就是我的修道院,第一要做的就是编写教科书,把文字、语言、品味、审美、文学和文化整合在一起,方能让人不至于过度专业化与技术化,继而失去了对更广阔世界的好奇心。 后记:下岗以后,专心致力于上课和编书。由此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究竟要教什么?怎样教?同学们是最好的顾问。能让他们留在课堂继续学中文,才算是教与学的双赢吧? 通过学中文,体会到了父母与孩子参与同一个项目的重要性。 © 2012-2023 by Yuming S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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